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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兄從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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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兄從政

好吵。

細細麻麻的哭聲猶如韌度不一的鋼繩同時震動,自胸腔之中發出時而低沈時而高揚的喊聲,哀撼震天。

今天是張家嫡長女張意之下棺封葬的日子,也是二十三世紀第一末世建築研究所女工程師張意之伴著爆炸身魂異處的第一天。

不至晌午,追封的旨意已經數三次用九匹快馬從肅穆的皇宮直達張家,悼念的亡辭還沒有念完張家族人就已經跪拜著朝謝了三次天恩。

張家在朝中盛寵,一時間震懾朝野。

張意之虛弱地睜開眼,看見數尺白布挑著燈籠掛著白底黃字的經幡在梁柱上發顫,自己窩在一個婦人的懷裏躺在床上,那婦人的身子止不住的晃顫,就如同那高懸的經幡。

自己床前,是俯跪在地、纏孝布頭戴白巾的丫鬟家丁,她們掩面而泣,姿態各異,聲聲震耳。

張意之暈著腦袋顫著睫毛擡起頭,見緊緊抱著自己的婦人臉色蒼白雙目空洞地盯著一個虛妄處,雖沒有落下淚來卻絲毫沒有活氣,欲哭無淚地僵抱著,口鼻中急急喘息,悲痛之色難以言傳。

張意之起先時候醒了一會,她知道這是張意之的嫡母佘氏。

今天下葬的人,本不應該是‘張意之’,而是這個世家大族這一脈裏最年輕有為、年紀輕輕位及人臣的嫡長子,‘張意之’的同胞兄長‘張演之’。

張意之虛弱朝著窗外望去,琉璃窗外面,數叢並蒂海棠鮮艷如血,遮擋著前來拜謁祭拜的夫人小姐們,那些巍峨高冠金釵銀飾,連同士人們的青衫帶玉一並落在細密的小雨中,密密麻麻、似針如綿。

父兄家族之強盛掩蓋了女子的一生,她們不必要追究蛛絲馬跡,只說她曾經生活過也曾快樂過。他們以袖掩面,哀悼著一個可憐卻有教養、命薄而身世顯赫的大族女子就此落寞,言語中難免可惜。

張意之喉嚨苦澀止不住的癢意,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這一聲叫佘氏註意到了她,她的目光從那盆將要枯死的吊蘭上挪動下來充滿憐愛落在小女兒慘白無光的好顏色上,“我兒啊。”這一聲嘆息,似乎要把心給交付出來了。

張意之隨著這一聲,只覺得喉嚨腥甜,她張開嘴想要說什麽,可一口濃汙的血卻率先從口中噴了出來。她身體不受控制前傾,那血沾染臟了身上枯白的孝衣,留下了一朵血花。

張意之吐出那口血覺得身上似乎好了一些,但是頭還是眩暈的,她有些震蕩,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是誰,記得那一場聞之色變的爆炸,知道自己面臨著什麽。

末世工程研究所第一女工程師張意之,在她算下最後一個小數點完成編輯後,一切都探向了未知。

老師是十年的心血臨終前交付到自己手裏,就因為自己的執著為一個可能不存在的公式漏洞擅自作出假設,不聽從任何人的勸阻編入程序代碼……那本是數千人的避難所,本應該是他們最後的家,在那一場預感到的災難來臨之前,那本該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現在……張意之想著,臉上不自禁露出似顛似狂的瘋笑……都因為自己狂傲自大,都因為自己過度自信,所有的人都會因為愚昧無知,死在末世來臨之前。

佘氏顫抖著手去觸碰她粘在衣服上的血,眼中的淚瞬時間不受控制大滴大滴滑落下來打濕了麻布。

她不可置信又心碎難挨,看著沾在自己手心裏黏膩的汙黑色血液,悲從中來,三天三夜強忍著沒有發作的撼動終於徹底壓垮了這個可憐的世家貴婦人。

她緊緊攥著張意之的手,顧不上她的言語表情,來來回回顛顛倒倒,只有泣血的幾句:“我兒啊,你要是也有什麽事,是要逼死我這沒用的婦人嗎?”

“你們兄妹同時來到我身邊,難道也要同時去了……那便把我的命一塊帶去吧。”令人動容發指的傾訴氣喘籲籲隱沒在一片哭聲中,或是貴人的教養,聲細而柔,猶如一根極其細小的棉草,逗引著落在鼻腔之間。

可偏偏是那上氣不接下氣的悲鳴,使得張意之掐著手心強行回過神來。

她雙目含淚直視那婦人,見她如此心中更加破碎:

可是那婦人不知,她的一雙兒女已然雙雙離世,現在的軀殼裏已經不再是她的女兒張家嫡長女‘張意之’。那個柔弱如同菟絲子一般的貴女在聽聞哥哥出事後悲傷欲絕,暈過去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張意之伸出手,或是心底唯一剩下的那一份柔情,促使她不自禁替眼前的母親把垂到下巴處晶瑩剔透的淚水擦幹。

那雙擡起來的手,絕不是她的手,這雙手如此芊芊細長,因為悲傷欲絕不通血氣而蒼白無色,帶著令人垂愛的春色,是一雙真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小姐該有的手。

而她的手,本應該在筆與公式之間相互摩擦而逐漸變得粗糙,長出了繭子。

柔軟的指腹觸碰到下巴的肌膚上,佘氏咬著牙把最後一聲憋在了喉嚨裏。

她知道,現在的她無論如何都哭不得,尤其是在女兒面前。

張意之虛弱,她說不出話,勉強有幾個音色也都是氣音,可是佘氏卻聽懂了。

她在說:“我會留下,陪著你的。”

佘氏難言心中之苦。

“濱濱泠泠”的玉色響起,有人挑著外面的竹簾子進來,還不等到裏屋裏就在外面頗有威嚴地喊了一聲:“你們都先下去。”

本來跪在窗前的侍女丫鬟低垂腰抱手,低著頭一個個靜默著成排出去了。

張蕭寒高大的身軀擠進這間小小的寡色的居室,一時間顯得它逼仄壓抑。

張意之引眸望去,見他八尺有餘相貌堂堂,雖然沈默不語,自有餘威震懾。只是威嚴間平添滄桑,眉目裏多有顫動,消減了陌生,平添親近。

外面的前來吊唁的賓客還在說著恭敬的話,傳進屋裏嘰嘰喳喳,帶著雨聲落地的細碎聲。張意之突然起了疑心,或是那幾盆面前還算長得不錯的海棠,過了今天就該全數雕落了。

她縮在佘氏的懷裏,覺得攬著自己的一雙手愈發抖動得厲害。

或是有隱情罷,否則怎麽至於如此擔驚受怕。

張意之明白,這是沖著自己來的。

“子禮。”

這兩個音節剛剛落地,佘氏宛若受了驚的老母雞,像護著小雞一般把張意之護在身後,她厲聲高呼,言語間不缺責難:“你休要這麽叫她!”

張蕭寒擡眸眼見面前憔悴難堪卻又色厲內荏的佘氏,她盡管害怕卻還是緊緊護著女兒。成婚二十年,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失態,便是當年他年少輕狂納妾生子的時候也從未有過。

他想要邁步的腳頓在原地。

子禮不是‘張意之’的名諱,那是是張家祖父,張蕭寒的父親去世的時候留給嫡長孫的字,是她已逝兄長的字。

“家主。”佘氏厲聲,“你非要做的如此決絕嗎……你非要……把我的一雙兒女,趕盡殺絕嗎?”

她說到這裏,又忍不住落下淚。

美人落淚總是多一番滋味,更何況是護子心切的母親,便尤其使人動容。

可是張蕭寒不是。

他疼寵嫡妻、嬌慣長女,卻從不會因此在家族興旺的事情上犯渾。

張家世家大族,從開國元勳張相國開始繁榮至今已經有數百年,根深蒂固,勢力覆雜,朝中子弟多而勢重。

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官拜太師太傅,皇帝尚且要稱一聲亞父。只可惜家中子孫自此蔭蔽繼爵,薄於苦學,到了他這一代居然沒出什麽厲害人物,眼見得就要功虧一簣就此沒落。

誰知張演之不同凡響,自出生時養在祖父手下,才思敏銳、少年成學,年紀輕輕官拜相宰,萬人之上一人之下,於張家上下/體面榮耀之最之極。

張家好不容易保住的繁榮昌盛,斷不能毀在自己手中。

張蕭寒瞇起了眼。

張意之已經全然反應過來他的未盡之言,難怪去世的明明是哥哥卻打著妹妹的名號假葬,難怪佘氏哭得是一雙兒女而不是她那短命的長子。若是以妹代兄,則一雙子女無一保全。

她沈默著,而佘氏護著她,仍舊與面前臉色陰森的家主對峙。

“家主,奴求求您,求您不要將阿玉送到那吃人的地方去,她只是一個女子……”

“婦人之仁!”張蕭寒指著佘氏的鼻子罵,“你懂什麽東西?”

張意之促然覺醒,或是被佘氏自稱的“奴”給驚悟到,又或是被她那一句與記憶中重合的“只是一個女子”給刺激到,她的手情不自已,蜷縮起來抓住了一角被子。

這段歷史,她沒有詳細學過,上學時她的文科成績很不好,歷史勉勉強強掛著不算太差。她只知道這是一個男權當政的朝代,女子的地位想必要屈居男子之下。

直到剛剛的話徹底叫她驚覺,女子地位如此之低,便是妻女也能肆意羞辱。

張意之慢慢伸手,松開了那一角被子。

她聽見自己沙啞而帶著一絲柔麗的聲音,輕輕在佘氏的啜泣中響起:“那麽,父親想要我做什麽?”

*

張意之穿著那被汙血玷染的孝衣,帶上張演之的玉質官帶,被兩個小侍女扶著站在了門口。

海棠花後面的談論聲一下子就停了,眼見這位向來強勢說一不二的權臣悲傷過度居然變得如此消瘦蒼白,大家大多數面有詫異地交頭接耳、不知所言。

張意之站定,未置一言,拱手向眾人行一文人禮,打著一把傘淌水往前堂去了。

那裏有張意之的牌位,獨自濕寒寒、冷潮潮地放在古樸花紋的高屋建構之中,染著三四縷香燭直煙,寂靜而攝魂。

張意之遣散了陪同的兩小侍女,自己拿著香燭跪在了大殿中間的軟墊上,香被點燃,裊裊生煙,有些嗆鼻,張意之拱下腰幾乎要把心肝脾肺脯一下子全咳嗽出來。

大殿中幽幽回響,便只剩下了她的咳嗽聲。

裴鏡淵來得遲了。眾人都已經焚過香去後院了他才剛來。他斂眉收了傘,伸手隨意抖落大袖上青衫上的雨滴子,跨進門照例要給逝者焚香。

剛一進門就瞧見素來與自己針鋒相對、日日恨不能一頭嗆死自己的張演之張大人,穿著孝衣,咳嗽著俯跪在軟墊上,雙手握香顫抖,淚珠子止不住地滾下來。

外面的雨色似珠如玉,而他的背影似乎消瘦不少,甚至他站在朝門的光影中看,隱隱瞧見他身上從未有過的柔弱與不堪。

裴鏡淵止步,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行禮:“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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